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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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师弟,不想你是个长情的。”

“师兄何出此言?”

“那么多年过去,你侍女还是那杳姝。”

闻言,杳姝捧着果盘,在窗前顿住。

透过纱窗,她见宋谨顿了顿,温柔地解释:“阿姝她负责洒扫杂事,免了我许多麻烦。”

“别告诉我你看不出,她只剩十年活头了。”男人嗤笑,脚搁在她擦过的席上,“十年,啧啧,够不够你一次闭关?够不够咱们游历一次?说真的,别到时候还掐着时间回来收尸......”

“应当无碍。”

“也是。”男子思索少顷,揶揄道:“她当年也是个难得美人。话说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莫非你对她......”

闻言,杳姝攥紧了果盘,指节泛白。

她和宋谨是青梅竹马。家乡覆灭后,他俩相依为命上玄天宗求学。当年的入门试炼需斩杀一只初阶妖兽,他背着年幼的杳姝,在兽血中奋战。

少年脸上汗血混杂,语气却像哄睡:“阿姝,等我们成了大仙,就没人敢伤我们。”

小杳姝攥紧他的衣领,“宋大哥,我可以自己来。”

“你先省着力。”少年瞥了眼鲜血淋漓、失去知觉的手指,苦笑,“宋大哥要是撑不住,你就自己逃......到时切勿管我,听见没?”

杳姝很少哭得那般哽咽。

困境中磨砺出的感情,历久弥新。

后来,宋谨一举成为内门弟子,将外门的她提上仙阙做侍者。她心怀感恩,春天浇花买茶,夏天喂鹤洒扫,秋天收拾做饭,冬天砍柴撒盐......日日夜夜,一晃就是三百个春秋。

年少的情.事就是一个缱绻眼神,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暗窥。不明说也足够真切,她是这样以为的。

她思绪百转千回间,宋谨的声音淡淡传来:

“师兄莫打趣我。不过是用惯了,死了换个外门弟子就是。”

语气温和,又有些无可奈何。

手中的果盘啪地砸到地上,一颗樱桃滴溜溜翻过门槛,滚进了厢房。

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倾坍了。

原来......是这样?

她知道很多、很多事。

他喜欢喝冰镇的雪梨银耳盅,他晚上要熏香才能入睡,他起早贪黑练剑手间全是茧,他今日换上的内衬,还是她亲手缝制的......但她今天才意识到,她只是个仆人。

山下千千万万的外门弟子,明天就能顶替她、取代她、成为下一个她。

.

初夏的玄天仙阙阴冷。

连下几场冷雨,小仙鹤被打湿羽毛,委屈地往她怀里钻。

透过水洼,杳姝看见了自己:女人发丝银白,皮肤松弛耷拉,脸上满是老去的斑。筑基初期的她,三百岁就已站在人生末尾。

可是,出现在她面前的白衣剑修呢?

对方温润俊朗,皎如明月,是玄天都炙手可热的结丹新贵,寿命超越千载。去岁,他成功摘下玄天都浮云官的桂冠,初尝身处权力中枢的迷人滋味。与他来往之人非强即贵。他们交杯换盏、谈笑风云,指尖漏下的,就足够普通修士啃食数年。

宋谨的名字,令仙阙外的修士放轻脚步,令美丽的女人流连忘返。

“阿姝......”

“宋大哥,仙阙上侍奉你300年。杳姝自认尽心。”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个念头却被层层剥开,此后再难压下。

权势渐盛的浮云官慢慢敛起笑意,哀伤的目光在诉说着挽留。

过去很多次,她都为这样的目光心软。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说,没关系的宋大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但她咬了下舌尖,话全都吞了回去!

杳姝握紧身侧的拳,昂起头,将心底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如今只剩10年寿命,恕我不能再侍奉浮云官大人。您大可寻找适合的弟子接替,我也想为自己而活。这并非气话,请浮云官大人应允!”

她越说越顺,越说越大声。落下最后一个尾音时,她浑身一轻,仿佛丢掉了数千斤的包袱。

杳姝彻底舒了口气,甚至还冲他笑了笑。不顾脸色僵硬的宋谨和尴尬的陌生男修,她扭头便走,轻快的步伐劈开脚边浮云,惊得几只松鼠蹿上树梢。她御剑升空,迎着寒风离开。

就这样。

结束了。

这些年也攒了不少,足够她安度余生。

正盘算着去哪儿过退休生活,要带几只小仙鹤离开,她心口忽地泛起剧痛。那疼痛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令她一个趔趄,险些跌落飞剑。

“糟了!”

50年前起,她心侧经常阵痛,找遍了玄天的仙医都无济于事。大夫们啧啧称奇:

“心脏左侧是何器官?在下竟闻所未闻。”

“人体神奇,恕吾等无能为力。”

......

这病有阵子没犯了,谁想它会落井下石。

她挣扎着向仙阙飞去,然而阵痛愈发密集,潮水似地一阵高过一阵。她佝偻起来,脚下飞剑打了个滑,带她垂直跌落。

阵痛与失重感相携而来,她嘴唇蠕动几下,却无力驱动飞剑。远处传来仙鹤的悲鸣,她也没法呼唤。

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树枝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划出细密血丝。

望着远去的天空,杳姝张了张嘴,千般念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就要这么死了?

这平庸,可笑,又荒谬的一生。

没尝过世间美食,没看过天下奇景,也没真正相爱之人。

她死后,谁来坟头祭奠?谁会记得杳姝?

千年后,只怕落得寒山野塚、无人问津,就像玄天山周的雾霭,悄无声息地飘来、逝去。

她不想死。

她后悔、不甘、愤怒。

如果能重来,她愿在神灵座前日夜磕头。

她要用残余的生命发光、发亮,像飞蛾一样燃烧自己。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曾有个叫杳姝的人来过一遭。

千古留名,才算死而不朽。

这念头愈发强烈,引得心口发烫,几乎灼伤皮肤。

下一瞬,热意开始向全身蔓延,直至指尖的经络。血液随之蒸腾、翻滚,将衣物焚烧殆尽。她痛呼间,鼻腔和嘴里涌出一股股白色热气。

她越过层层云雾,一头撞在护山结界上,晕了过去。周身热气温柔地缠住她,裹成糖膏似地一团,托着她缓缓下落。

若有玄天弟子在此,定会惊呼出声。因为热气粗暴地将护山结界烧出一个大洞。这结界由五位合体期修士布下,能抵御大乘修士一击。可在她面前,却脆弱得像张薄纸。

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然而这些,杳姝都无从知晓。剧烈的疼痛中,她嘶哑地呓语:

“我不想死......”

.

“我不想死!”

杳姝从柔软的榻上坐起。

窗外映入温煦阳光,耳际传来孩子的玩闹,与妇女吆喝声。

一个嘴角带痣的中年妇女正推门进来,将汤药递给她:“杳奶奶醒了?喝药吧。”

墙角放着一把拐杖,橱柜上有银牙与假发。腐朽而陈旧的气息在房中流窜,那是年老特有的味道。

——这房间的前主人,刚在上月去世。

杳姝这才想起,自己已不在玄天都。

那日莫名捡回了一条命,不但没摔死,身上连条伤痕也没有。杳姝匆匆赶回仙阙,却发现宋谨不在,也未留下任何信息。她毅然收拾包裹,决定离开玄天。

只是去哪里呢?

她站在玄天最大的灵兽车站,背后嘈杂纷繁,兽类发出不耐的响鼻。她闭着眼,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旅游宣传——

【仙乡·你的世外桃源】

那是仙盟最偏的地方之一,再往前就是凡界。仙乡有个名为‘仙女宗’的落魄小宗,专接收不幸的女修,后逐渐发展成纯女修宗门。杳姝乘车前往,在这个乡野山村般的宗里暂住。

眼下,夏嬷嬷收了碗碟,通知沉思中的杳姝:“晚上和夕阳阁一起去逛逛仙市,我替奶奶报名了。”

夕阳阁是老年人活动中心。

夏嬷嬷受过老年护理培训,统筹夕阳阁大小事宜,很是老资格。她见杳姝高寿,直接将她划入了需精心照顾的老人行列。

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更要多出去走走,和同龄人散心。

夏嬷嬷自信地判断。

杳姝心思全不在她身上,敷衍地嗯了声。

夏嬷嬷走后,她从袖中拿出铜镜,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镜子。

端详着眼尾皱纹,杳姝想起了十日前的经历:

那日她跃上灵兽车,在爱心专座上喘气。才坐了两站,就有位老太太上车,拄着白玉拐杖挤在她面前,重重咳了两声。

杳姝掀起眼皮,同她对视两刻。

这老太......莫非是要她让座?

笑话,她瞧着比这老太还老。杳姝低头专心。谁想那老太不依不饶地跺脚,一屁股坐地上,哭天喊地:“现在年轻人太不像话了,一点不懂尊老爱幼唷。”

附近两位的剑修起身,投来责备的目光。只是那目光里,还夹杂着猝不及防的惊艳。接下来的旅程,几乎每个乘客都会有意无意地打量她,仿佛她是个怪物。

这躺车,杳姝坐得是如芒在背。

她在下一站匆匆去了茅厕,望见铜镜那瞬,她彻底呆立在原地。

镜中是个皮肤瓷白的年轻美人。

美人气质干净冷然,流云般的微卷发披了一肩,却长了一双未修剪过、斜飞入鬓的倔强浓眉。

这确是杳姝的脸。

只不过相隔了两百多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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