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卷|4.红尘(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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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蠢货,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要什么黄河老龙拂袖而起,露出满口染血的尖牙。

别吃我,别吃我程名振大声惨叫,手脚不停地在身前乱舞。这黄河老龙也忒不仗义,自己好歹是他孙子的救命恩人,不就是少喝了口酒么,怎地说翻脸就翻脸早知道如此,自己喝就是了,我喝,喝,别吃,别吃我

蚌女、佳肴、美酒统统消失不见。眼前却晃过一个略显憔悴的面孔,你醒了她大声惊叫,脸上的欣喜不带半分做作。

啊程名振木然地回应。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他分明记得,自己刚才被黄河老龙邀请到水晶宫里边赴宴,期间老泥鳅又是赠金子,又是赠美人,还承诺一场大富贵给自己。结果一睁开眼睛,居然跑到了一所茅草棚中,头顶上的房梁还泛着白茬,分明是刚刚修好没几天的

醒了就好,不然孙驼子又说我浪费药材了无论笑容如何发自内心,眼前的少女都与温柔两个字扯不上关系。我说过你福大命大,他偏偏不信。这回,我一定拿鞭子抽他的嘴

药材程名振感到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个女人是谁好像跟自己关系很近一般,那蜡黄的脸色不是因为照顾自己累的吧猛然,他眼前晃过另外一个熟悉的面孔,动不动就拔刀相向,比母豹子还要彪悍。他终于记得对方是谁了,在张金称的大营中,自己欠了此女一大笔人情。自己当时是奉程县令去下书,然后,然后土匪准备夜袭馆陶却被官军夜袭,然后自己被官军当成土匪,不得不跟着这个女人一道跑路

他双腿一用力,挣扎着向起站。眼前却猛然一黑,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少女见状大惊,三步并做两步扑到榻前,作死啊你昏了四、五天了,刚刚醒来就想动你不要命,我还心疼药钱呢

程名振被骂得面红耳赤,讪讪地用手挠头,七当家说得是,说得是,我忘了我受伤了。我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会在这里

二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彼此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呼吸。七当家杜鹃发现程名振没事儿,立刻跳开几步,愤怒地竖起了眼睛,你被人用刀劈掉了脑袋,变成了无头野鬼。我又把你的脑袋给安了回来

哦程名振被骂得呲牙咧嘴。想从玉面罗刹嘴里套消息实在太困难了,她好像根本就不会好好说话。可自己的确有些稀里糊涂,只记得为了逃命帮张金称找路,然官军好像就追了上来

不对他又记起了些事情,整个身体骤然绷紧。伏击官军的主意,好像也是自己出的。杜鹃还为此跟别人大吵了一场,然后张金称决定跟自己赌一次,然后郝老刀和杜鹃带骑兵到对岸埋伏,然后官军上当,自己与伏击者一道杀出,杀了好多人,包括一名职位非常高的将领

你杀脱了力,掉水里了看到程名振脸色变得惨白,杜鹃以为他真相信了自己的话,赶紧出言解释。是王当家亲自把你给捞了上来。哪知道你这身子骨看着好像挺结实,却受不得罪。一昏就是三、四天,把孙驼子和我存的草药都给吃光了,还是赖着不肯醒。

哦程名振又低低了应了一声,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看样子自己是被土匪们带回巨鹿泽的老巢了。有了那名将领的首级,自己等同于交上了投名状。可为了换取这个活命机会,至少有几百人直接或间接死在自己之手,其中很多人可以算是无辜。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这么卑鄙可不这样做,自己怎可能活到现在

黄河老龙,如山财宝,几世享受不完的富贵呵呵,不过是一场好梦而已。能活着,已经是老天垂怜,至少脑袋没被割下来,挂在馆陶县那青黑色的城墙上。

你怎么啦见程名振脸色越来越难看,杜鹃有些担心地问。榻上这个少年救了弟兄们所有人的命,可不能再出半分差错这几天,张二伯、郝五叔和阿爷都来看望过他,每个人言语中对他都非常推崇。王四叔甚至还开玩笑说,只要他肯留下,就给自己跟他

想到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慢慢后退了几步,低头去看自己的裙子脚。

没,没什么程名振非常不合时宜地从沉思中缓过心神,忙不及待地回应。我只是有些头晕脑涨的,可能睡得时间太长了说罢,他又挣扎着准备起身,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却从四肢上传了过来,刺激得人龇牙咧嘴。

别动,你身上的伤还没收口杜鹃被他的呻吟声吓了一跳,第三次窜到了床榻前。有三处刀伤,一处箭伤,还好都没碰到要害。孙驼子的药方很灵,以前咱们的人受了伤,都是从他那里拿药

后半句话里边的语病可是不小,不管别人是否注意到,她自己又羞得满脸通红。正尴尬地想找个借口逃走,耳畔却又听见程名振低声说道:谢谢七当家找人帮我医治。今后若有用得着程某效力的地方,七当家尽管吩咐

哪个有功夫帮你找大夫。杜鹃狠狠地横了程名振一眼,脸烫得几乎冒出火来,是张二伯安排的人手。要谢你谢他去,我今天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莲子,莲子,程小九醒了,进来给他弄口水喝

唉,来了,来了门外有人大声答应,人没露脸,笑声先至,我就说过么,程公子怎么看都是个长命百岁的,用不找你日日守着他

这下,杜鹃一刻也呆不得了,掀开门帘便向外走。奉命进门来服侍伤号的女人被她撞了个趔趄,愣愣地驻足,七当家旋即,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挑开门帘,笑着走向程名振。

杜,七程名振也被弄得好生尴尬,讪讪地在床上傻笑。被唤作莲子的中年女人却没半分眼色,一边放下手里的瓦罐儿,一边没完没了地卖弄道:这是百年老蔘熬的汤,喝下去最补不过了。咱们七当家为了你可是倾尽的家底儿,程公子将来

莲嫂,我渴得厉害着实怕了这个嘴快的女人,程名振逃命般提醒道。

你看,你看,我光顾提蔘汤了。居然没有拿碗莲子这才想起自己分内之事,急得直在围裙上直搓手。你等等啊,我这就给你找碗去。别急着喝,刚熬好的东西,烫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只抛下程名振一个人歪在病榻上,起也不是,卧也不是,额头上冷汗直冒。

再这样下去,恐怕杜鹃有一百个口也说不清楚了。自己毕竟是有婚约的人,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况且自己与绿林好汉们走到一路,原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待风波过后,还得回馆陶城过日子呢,可不能惹了太多不该惹的麻烦。如是想着,程名振的心神慢慢清醒起来,慢慢地用手掌支撑起上半身,慢慢地向榻沿挪动。

毕竟是练过武的身子,即便比平时虚弱了些,也能不至于软成一团烂泥。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他慢慢将腿探到地上,慢慢坐直。然后伸手扶住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

头顶的房梁和脚下的泥土都在旋转,但力量也一点一滴向丹田聚拢。歇息了片刻,他试探着挪动脚步,慢慢地挪向屋门。

哎呀我的程少爷,您这是要干什么随着一声惊呼,快嘴莲嫂带着风窜进屋子。手里的碗向桌案上一丢,毫不犹豫地用肩膀顶住了程名振的腋窝。快躺下,躺下。抻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当家这些天为你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你不心疼自己,也得为她多想想

这都是哪跟哪啊程名振哭笑不得。心里却隐隐涌起几分感动。她为我流泪一个不相干的女匪首为我流泪可能么不可能么如果我真的醒不来,除了娘亲,还有人替我流泪么

他知道二毛肯定会大哭一场,林县令也许会说几句惋惜的话。至于馆陶县的其他同僚,恐怕幸灾乐祸者居多吧。而小杏花呢刹那间,程名振眼前闪过一道娇俏色的身影。自己上了城墙后,自己好像就没见过她。

她还好么没为自己担惊受怕吧少年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呆滞,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钻心地疼了起来。

酒徒注:小九和李旭成长经历不同,所以选择也不会相同。李旭的身上有一种呆气,或者说是读书人对理想坚持。而程小九,他幼年时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莲嫂是一个非常淳朴的女人,如果能改掉多嘴的毛病,估计给人的印象会更好。但对于程名振而言,对方多嘴并不完全是一个坏事。至少从她嘴里探听些消息要比从杜鹃那容易得多,甚至不用拐弯抹角,就能探听得十分详尽。

待得两碗蔘汤抿完,程名振对营地的情况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此地叫做红花洼子,位于巨鹿泽深处。自从大业初年,就陆续有人因为不堪官府的横征暴敛逃到此地谋生。张金称等大当家扯旗造反后,看中了泽里边复杂的地形,便将不能一道随军带走的老弱妇孺安置在了此处。随着张家军规模增大,泽中安置的人数也越来越多,渐渐的已经形成了一个大集镇,自种自收,无捐无税,俨然有种室外桃源的味道。

从莲嫂的角度看,张金称等人对部属的家眷还是很照顾的。众人无论打渔还是种田,都不需要向张大当家纳贡。每次出去征集物资回来,张家军还会把一些粗重之物低价发卖给百姓,满足一部分人越来越不像话的贪心。

当然,人与人相处总会发生些鸡毛蒜皮的争执,这个时候,张家军的几位头领就充当起官老爷的角色。由于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头领们处事还算得上公正。即便偶尔发生一些偏差,过后通过熟人递话儿,也能变着法子纠正过来。

几位大当家轮流断案程名振听得好奇,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追问。

哪能呢。家有千口,主是一人一边收拾桌上的陶碗,莲嫂一边笑着回应,无论什么事情,最后自然得听大当家的。但一般小事儿也烦不到他,往往四当家、六当家或者八当家出面,就把事情全摆平了

四当家姓王,好像与张金称合伙做过买卖。从莲嫂断断续续的述说中,程名振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六当家出身公门,好像是个官府的差役,对刑名律法很是熟悉。除了这两个得力属下外,张金称麾下还有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五当家郝老刀和七当家杜鹃,后边这几个人平素的精力主要放在带兵打仗上,很少管巨鹿泽里边的杂事。

不过如果有人对老营里的女人动手动脚,一般就会被交给杜鹃修理。而七当家杜鹃对姐妹们极为看护,抓到肇事者,轻则当众皮鞭狠抽,重则断指切耳。因此被喽啰们送了个玉面罗刹的绰号。杜鹃听了,也不生气。

一说到杜鹃,莲嫂的话匣子就再控制不住。放下收好的碗筷,将七当家平素如何替大伙仗义出头惩治喽啰中的无赖恶汉。如何好心扶危济困,帮助弱小。如何帮泽地里的女人人捎带葛布衣服,针头线脑,仿佛对方就是个菩萨面前的玉女,天下第一大善人般。

程名振年龄已经不小了,岂能听不出莲嫂话里话外的意思。赶紧笑着将话题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岔,您刚才说还有一位八当家,他入伙前是做什么的我这次在馆陶城外,怎么没看到他

话音刚落,莲嫂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先探头探脑地向外望了望,才低声回应道:八当家是春天刚来入伙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他一个月中,倒有半个月不会在泽里。你不用管他,七当家这边他轻易不敢过来

那是为何见莲嫂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厌恶,程名振反倒被勾起的几分好奇。

他那人根本就跟大伙不是一路莲嫂重新拿起碗筷,快步向外走。反正他轻易不来这边,你不用担心就是若是敢过来,自有人去告诉七当家

说罢,莲嫂用脚尖钩开门帘,飞也般走掉了。屋子中又只剩下程名振一个,对着满窗的绿荫发呆。莲嫂口中的土匪窝和他预想中的差异实在太大,大到几乎让人难以接受。他事先的预想中,流寇们巢穴根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既然能四处打劫,就根本没必要再种田打渔,织葛纺纱。他们懒惰、粗野、甚至不知廉耻。他们当中无论男人女人都应该是无法无天,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可得刚刚探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土匪们有着自己的秩序和生活。有着和外边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如果不仔细区分,你甚至无法找出莲嫂和驴屎胡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的差别,同样喜欢给别人做媒,同样喜欢在人背后嚼舌头根子

既来之,则姑且安之。对着窗外的树叶发了一会楞,程名振笑着自我安慰。无论土匪们是茹毛饮血的禽兽,还是世外桃源的遗民,在伤好之前,他都必须留在这里了。那个逃走的武将两次见过他的面,如果在城里被此人遇到,恐怕天底下无人能帮得了他。

一天之中的第二餐还是由莲嫂送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驼子。看到程名振已经可以扶着墙慢慢走动,驼子的眼睛立刻冒出了两股亮光。你居然没死他惊诧地问,仿佛自己看到的是只孤魂野鬼。快坐下让我摸摸,看看你是什么做的

是孙大夫吧程名振从对方满身的药草味道上猜出了其身份,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些天给您老人家了添麻烦了,程某不胜感激

啰嗦驼子冲他连连翻白眼,坐好,别动我不会吃了你

一双大手紧跟着伸过来,像挑牲口一样将程名振浑身上下捏了遍。中间几次捏得不过瘾,干脆把少年人的衣衫掀开来,将眼睛凑过去仔细检视。

长这么大,程名振还没在母亲之外的女人面前露过这么长时间身体,不由被窘得满脑袋是汗。莲嫂在一旁看到了,也不肯躲避,只是抿着嘴似笑非笑。他们到底还是土匪程名振心里刚刚建立起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只盼着自己尽快好起来,尽快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不错三岁牦牛十八汉,你长得够瓷实就在少年人即将崩溃之际,驼子终于完成了他的检查。用手捶打着对方的脊背,大声夸赞,这么瓷实的男人,我还第一次见。随便套上络头,都能趟八十亩地

晚辈从小练武,十几年没间断过实在不想被驼子继续当牲口来夸,程名振大声解释。虽然对方曾经用药保住了他的小命儿,但那也不意味着可以随随便便出言侮辱他的人格。

那就对了,否则即便不死,也得瘫上个把月丝毫感觉不到程名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快,驼背郎中继续道。鹃子是个有眼光的丫头,挑人挑得就是准她拿人参给你吊命,我还觉得可惜了。现在看来,那几根老蔘用得值

又是恼怒,又是羞愧,程名振连脖子都开始发红。偏偏跟土匪们没法讲理,只好坐到桌案旁,拿饭碗里的老米发泄。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却不留访客一道用餐,无论在哪里都不是礼貌行为。孙姓驼子却也不着恼,笑着观赏了片刻程名振吃饭的姿势,又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小时候是个使奴唤婢的吧这个吃相很好,容易调养。不要吃得太饱,外边还有一罐子药,饭后慢慢喝了。晚上记得多喝水,少翻身

您老也一块吃点儿见对方始终不愠不火,程名振反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指了指装饭的木桶,低声邀请。

那是病号饭,你一个人享用吧,老驼子可没那个福气孙姓郎中笑着摇头,又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几个已经被汗水沤臭了的小木盒,这里边是我刚刚配的油膏,临睡觉前将裹伤的布解开,把药膏抹上。半个月后,即便有疤留下,也不会太大

让您老费心了程名振赶紧放下碗筷,双手去接药盒。无论对方如何粗鄙,毕竟是在真心真意为自己诊治。其中人情好歹,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分辨得出来。

嗯有感于年青人的礼貌,驼子微笑着点头。无论从任何角度,程名振都比营地里的同龄人耐看得多。他谈吐大方,举止彬彬有礼,身架结实,人长得也英俊。与杜鹃配起来,那简直是想着想着,孙驼子的平和的目光突然闪了闪,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药有问题么程名振会错了意,手停在半空中,讪笑着追问。如果驼子讨要诊金,自己一时半会儿可拿不出来。上次在周记药铺随便一幅药就是几百个钱,这回吃了人家好多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特补之物,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还得上

药没问题驼子继续摇头,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晚上临睡前,让莲嫂帮你抹吧。背上的伤,你自己够不到。

晚辈,晚辈自己想办法程名振没料到老不正经犹豫了半天,居然就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

怕什么这几天你昏迷中,哪里她没看到过。孙驼子突然抖起了威风,拂袖而起,莲子,你照顾好他,别让他一个人瞎对付

嗯哎素来大方利落的莲嫂楞了楞,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不敢与驼子的目光相接,她低下头,默默地看向自己的鞋子尖儿。

多,多谢莲嫂仗义相救程名振脸红得像个熟虾米一样,长揖及地。这份人情可是欠大了,莲嫂年龄虽长,毕竟也是个女人。恐怕今后自己只能认她当了姐姐,才能报答这份救命之恩

别,别这样程爷,程爷你别客气您,您救了那么多弟兄,伺候您,伺候您是应该的莲嫂依旧不敢抬头,满是茧子的手掌在身前来回摆动。

她不敢面对程名振的感激,更不敢违背孙驼子的吩咐。这些天来,的确有人每天为昏迷中的少年擦背裹伤。但那个人根本不是她,驼子叔为什么偏要安在自己头上,其中原因,善良的女人理解不了,更猜度不到

尽管心里藏着无数困惑,傍晚时分,善良的莲嫂还是趁着天亮,早早地替程名振擦洗了伤口,重新换上了药膏。两个人都很尴尬,相互之间的配合难免生疏了些,偶尔用力不匀,程名振身上的伤口便流出股股脓血。把个莲嫂吓得脸色煞白,唯恐少年人责骂自己。程名振却很大度,没事人一般说道:嗨不疼那些脓血早晚要淌出来的。淌干净了,说不定伤口能好得快些

是我笨,不会伺候人莲嫂眼圈一红,讪讪地道歉。

见到他流泪,程名振心里更慌,赶紧扭过头来笑着安慰你又不是郎中,会绑这些布带子才奇怪这些天我昏迷时,你不是也将我照顾得挺好么。这样,我闭上眼睛,直着腰不动,你就当我还昏着就是了。

程少爷是个好人莲嫂抽了抽鼻涕,低声回了一句。按照对方说的话去处理,涂药和缠布带的进度果然快了许多。即便如此,几道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完毕,也足足耗去了小半个时辰。把程名振疼得脸色雪白,豆大的汗珠子沿着鬓角一粒接一粒向下滚。

莲嫂见状,顾不上再胡思乱想,赶紧跑出去找蔘汤。两大碗蔘汤落肚,程名振的脸上终于返回了一丝血色,歪在榻上,虚弱地喘气

少爷,程少爷程少爷,您可不能走啊莲嫂心里害怕,小声替程名振喊魂儿。注1

我,我没事儿。这个该死的孙驼子,今天的药怎么这般煞人。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昏迷着程名振喘息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回应。

那可不行。少爷如果还不醒过来,肯定把七当家给急死了莲嫂见程名振终于能开口说话,破涕为笑。话音落后,猛然发现子又犯了口无遮拦地毛病,赶紧低下头去,唯恐与少年人的目光相对。

程名振根本没力气睁眼睛看她,浑身上下的伤口无一处不疼得钻心。为了避免莲嫂过于着急,他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七当家,你说得是杜鹃么这些天,我恐怕让她费了不少心思

少爷知道啊莲嫂惊诧地抬头,然后又迅速将头低了回去,少爷知道,知道七当家每天,每天都,都来看你么为了这事儿,三当家跟七当家闹得很不痛快。可七当家

话刚刚开了个头,旋即被程名振没头没脑地打断,三当家,是疤瘌叔么他已经回到老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只比你们晚回来一天。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有弟兄们从外边回来。听说大当家反败为胜,打得那个叫王世充家伙抱头鼠窜,周围还有些小绺子主动前来商量入伙。但那些人看上去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七当家正劝着大当家不要收留他们

哦程名振昏昏沉沉地答应。伤口上的药开始发挥作用了,热乎乎的感觉开始取代疼痛,整个人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软软的,费好大力气才能集中起精神。

六当家说大伙能活着回来,多亏了你的计策好那个姓王的好像很有名,绰号叫做什么碧眼狐狸,两淮一带不少当家人都败在了他手上唯恐程名振就此睡过去,莲嫂不断地给二人找话题。

哦程名振迷迷糊糊地点头。到现在,他终于探听出了自己当天在跟谁拼命了。王世充,这员将领很厉害么名头好像不怎么响亮啊程名振最近只听说过来护儿、张须陀、李旭和宇文士及,比起这些当世豪杰来,王世充可谓名不见经传。但那个人用兵却很果断,居然打了流寇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不是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自己那个简单的埋伏,未必能见得了什么效果。

在运河边吃了一败,姓王的便缩进了馆陶县周围几个县城和堡寨俱不敢出头,这样,被打散的弟兄们才找到机会渡过运河,陆续回到泽里。开始的时候,听说张大王战败,泽里边几乎家家挂黑,都以为出去的人回不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莲嫂轻笑,瞥向程名振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赏,结果纸钱和香烛正冒着烟,人却囫囵个回来了。弄得一家大小又哭又笑,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怪不得土匪们肯花本钱救我程名振心中暗道。他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好生亏心,却强迫自己不去寻找其他被救的理由。土匪就是土匪,即便他们中间出现几个莲嫂这样的善良人物,也无补于他们的名声。而平恩程家却是世代忠良,绝不应该于土匪扯上太多瓜葛。

这样想着,他对莲嫂的态度也慢慢淡了起来。善良的妇人看不见程名振内心里的挣扎,只是以为少年人是因为伤势过重,所以才精神萎靡。反倒愈发仔细地照顾他,不停地拿湿布替他抹汗。

湿布醶上传来的凉意让程名振的灵台一阵阵变得清明,但药力和本能的逃避又让他的心神一阵阵陷入模糊。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莲嫂给自己讲巨野泽里边的趣事,讲野鸭子如何在芦苇丛中孵蛋,讲狐狸如何钻进篱笆中偷鸡却被狗捉,讲夏天时的荷花,还有冬天时的落雪。迷迷糊糊间,他说自己当年如何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长安,如何走丢了路,站在卖糖人儿的车旁大声哭泣

那些快乐和忧伤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偶尔提起来是如此地亲切。程名振记得自己好些年没跟人提起过了,不敢对娘亲说,唯恐看到娘亲的泪眼。也不敢跟王二毛等人说,否则必会被当做炫耀。只有躺在巨野泽芦苇编织的草席子跟不相干的人说,才不必有任何顾忌。反正自己终归要离开,离开后就跟此地没任何瓜葛。

那你没哥哥么一只略显粗大的女性之手抹去少年人额头的汗水,手的主人柔声追问。

没我家里就我一个本来该有个弟弟,但阿爷出了事儿,没保住。程名振吐了口气,苦笑着答道。

我以为你们家会有很多婢女,很多仆人。每次你出门时都是前呼后拥的,威风百倍女人用一只小勺舀了些蔘汤替程名振润唇,然后笑着说道。

京师那边米贵,阿爷是个好官,没太多钱拿。并且我当时小,还不到单独配婢女的时候。程名振闭着眼睛将蔘汤咽下,继续又一句没一句地跟对方闲扯。

蔘汤是重新温过的,隐隐地还透着股子蜂蜜味儿。应该是野蜂产的蜜,家蜂产的蜜没有这么浓郁的花香。不对,那股花香应该不是来自蜂蜜中,而是女人的手上,淡淡的,甜甜的,若隐若现。

莲嫂,大哥平素做什么也在张大王帐下行走么突然想到这样的问题,程名振鬼使神差地问。

你大哥莲嫂楞了一下,没想到程名振回这样称呼自己的男人,他是个没福气的,早在前年就被抓差去了辽东,到现在也没回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张大当家入了巨野泽

哦程名振轻轻点头,故意装傻。去辽东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莲嫂可真够坚强,平素总是一副笑脸,从不让别人看到她心里的苦楚。既然她不肯承认丈夫已经战死的事实,自己又何必戳破。就这样糊涂着,反而让生活里边有点儿盼头。

狗皇帝,笨得像头猪捧着蔘汤的女人小声咒骂。

这好像不是莲嫂的声音。程名振轻轻皱起眉头。他记得自己换过药后一直被莲嫂照顾,一直被莲嫂逗着说话,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屋子里又多了个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轻轻推开送到嘴边的蔘汤,他大声问,然后用力睁开干涩的眼皮。昏黄的火把下,他看到了一张清秀且疲倦的脸。

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很多小虫子围着火把在盘旋。为了对付这些吸血的家伙,屋子里边点了无数根艾草挫成的土香。但再浓烈的艾草香气也遮不住另外一种味道,轻轻地,幽幽地,柔柔地向人心底钻。

大概是戌时一刻天已经黑了浑身散发着野蜜香气的杜鹃笑了笑,低声道。额头上有几处明显的红肿,涂过药,却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刚才是你是你一直陪着我说话程名振又是惊诧,又是感动,用胳膊努力支撑起半边身体。

躺下哪个有那闲工夫搭理你杜鹃用力推了他一把,毫不客气地将他按倒于塌。我是看莲嫂太辛苦了,才过来帮帮她。刚刚到没多大一会儿你既然醒了,就赶紧喝掉蔘汤,别让莲嫂再去热

那我也得坐着喝啊躺着喝,不都喝到鼻子里边去了么程名振苦笑着回应。野丫头就是野丫头,从来就不会讲道理。即便是在伺候人的时,也是粗枝大叶。好在自己昏迷时有莲嫂,否则非得被她给折腾死了不可。

被程名振眼睛里的笑意看得发虚,杜鹃生气地丢下陶碗。还有本事了你。前几天,你不也躺着喝了汤别动,借着我的劲儿慢慢起

说话间,她已经转到程名振头顶,把手臂向少年腋下一塞,缓缓用力。马上抡刀的胳膊远比莲嫂的手臂有劲儿,稍稍一托,已经让程名振可以借势将身体坐直。待后背靠着土墙慢慢停稳当了,目光无意间又轻轻地扫过了眼前的额头,被野蜂留下的痕迹刺得一柔,顷刻间又恢复了平和。

可能是被蛰得太痛了吧,杜鹃哭过。程名振在那匆匆一瞥中,明显于其眼角看到了泪痕。而莲嫂好像也哭过,上眼皮红红的,肿胀尚没来得及褪去。可自己刚才明明是醒着的,怎么没听见她的噎涕声这该死的驼子,到底用得是什么鬼药

喝吧杜鹃生硬地将陶碗端到程名振的嘴边,大声命令。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敢消受这蛇蝎美人的恩惠,程名振慌得连连摇头。

谁稀罕伺候你耳畔又传来一声冷笑,随着药碗挪开,杜鹃又恢复了她那副七当家的模样。向莲嫂点了点头,淡淡地命令道:还是你来吧,他怕我吃了他

程少爷是个嫩脸的人,不是故意不喝莲嫂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像是在替程名振辩护,又像是在替自己解释。一边笑着,她一边接过药碗,手却轻轻抖了抖,不小心,将小半碗药汤洒到了程名振身上。

你杜鹃横眉怒目。

怪我,怪我莲嫂赶紧放下药碗,低头去用衣襟擦药。忙碌之中,几滴汗水似的东西簌簌落下来,落在药渍旁,留下一小片殷湿。

莲嫂,你又不是故意的。没事儿,我一点儿也没烫到程名振心里过意不去,低声安抚。

不是莲嫂摇着头揉眼睛,我想起了我家那杀千刀的,他真狠心,居然两年了也没个信儿说罢,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脸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变得更加尴尬了,两个年青人互相低着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程名振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把药汤端给我吧,我真的自己能喝

那你早不说明白了看到程名振那副无辜的模样,杜鹃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闭着眼睛睡你的觉就是了,提什么莲嫂的当家人

程名振无言以对,只好低头猛灌药汤。杜鹃又狠狠地剜了他两眼,猛地觉得一阵心虚,冷哼一声,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生气。也知道将怒火冲着莲嫂发,纯属殃及无辜。可知道是一回事情,能否控制得住是另外一回事情。该死的孙驼子,凭什么要说程名振不是能安心留在巨野泽中的命儿,凭什么认定了他与大伙做不了一堆儿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说话文绉绉的,虚伪得很么

七当家,我莲嫂并没有走远,看到杜鹃追了出来,赶紧收起眼泪,主动上前打招呼。

我知道,不怪你回头看了看亮着火把的窗口,杜鹃压低了声音安慰。驼子叔让你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你伺候好了他,他将来肯定会报答你

我也不想要他什么报答。善良的女人红着眼睛摇头。想着把这些天七当家做的事情都冒充在自己头上,我就不敢看他程少爷是个有大造化的,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命儿。只盼着他有朝一日能理解七当家对他这份心思

胡说杜鹃轻轻耸肩,我不过是报答他对大伙的救命之恩罢了对他能有什么心思他不是咱们一路人。就像路过的大雁和留在泽里过冬的鲤鱼。彼此也就能互相看一眼罢了

这话,根本骗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那文绉绉拒人千里之外的程名振,那对着满堂寨主侃侃而谈的程名振,那情急拼命,一刀削去敌将首级的程名振,那昏迷中满脸恐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的程名振,不知不觉间已经印在了她的心上,挥,挥不掉,抹,抹不去。

即便,能互相看上一眼,也会开心好久。轻轻咬着下唇,素有玉面罗刹之名的杜鹃默默地想。

不远处,两只野鸟落入湖心,荡起一圈圈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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